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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4章 家乡

剑来 烽火戏诸侯 27071 2024-03-06 01:07

  宁姚手持四把仙剑之一的天真,瞥了眼庭院众人,她以心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陈平安就详细说了过程,宁姚听得眉头直皱,多看了眼袁化境和那苦手。

  只是被宁姚这么随意一瞥,元婴境剑修的袁化境和金丹境地仙的苦手,就感受到了一种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大道压制,两位修士瞬间呼吸不畅,灵气流转不但开始停滞,甚至有那如水结冰的迹象。

  这就是一位飞升境剑修,若是与之为敌,上五境之下的练气士,可能连蝼蚁都不如。

  被苦手招来的另外一个“陈平安”,神性粹然,虽不是完整的陈平安,只说杀力,却又高于陈平安,本该是陈平安破开元婴境瓶颈时遇到的心魔,只是因为合道剑气长城,这只无法无天、百无禁忌的化外天魔,被直接镇压、封禁在城中了。

  苦手的停水镜,能够摹刻陈平安在镜中,可就像无法凭空摹拓出一把夜游剑,一样无法将那半座剑气长城和两座天下的大道压胜“实境”,所以一下子就使得那个“陈平安”,脱离牢笼。

  之后两个陈平安相遇,双方看似一剑一拳皆未出,但只要陈平安心境出现些许瑕疵,就会被那个存在悄无声息地找出一条道路攀附井壁,爬到井口,最终就此离开,甚至有机会反客为主。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不过如此。

  宁姚沉默片刻,说道:“比起甲申帐那场袭杀,要凶险多了。”

  陈平安笑道:“没事没事,就当过去之事都是好事。何况坏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早点与之面对,才好早做准备。”

  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回到客栈这边揍人,是记仇吗?

  是救人才对。

  不然等宁姚在客栈听闻此事,就她那性格,二话不说,剑光直落,估计地支一脉就跟着变成过去之事了,至于礼、刑两部衙门,肯定要鸡飞狗跳。

  再闹?

  就再降落一道剑光……

  宁姚恼火道:“你还这么护着他们?”

  烂好人一个。

  陈平安无奈道:“毕竟是师兄一手栽培起来的,总不能被我这个师弟打个稀烂。”

  他轻轻抓住宁姚的袖子,轻声笑道:“不许生气啊。”

  宁姚瞪眼道:“松手。”

  陈平安死缠烂打道:“你不生气,我就松手。”

  宁姚气笑道:“犯不着跟你这种人生气,一边去,我要勘验此地!”

  陈平安这才悻悻然松手,眼角余光打量着那庭院十一人,你们人人欠我一桩救命护道的大恩,读书人施恩不图报,那是我的事,你们念不念情,就是你们讲不讲良心了。

  宁姚手腕拧转,将那把仙剑天真的剑尖抵住地面,手心轻轻抵住剑柄,剑尖处出现了一圈圈涟漪,都不是什么剑气凝为实物,而是直接将剑意变成一座“实境”,将整座客栈拘押其中。

  与此同时,众人头顶处,宛如蓦然悬空一座黄河洞天,剑气如瀑倾泻而下,从天而降,笼罩住整座客栈,但不是那种洪水决堤一般的汹汹气势,它并未将客栈摧枯拉朽,而是无声无息、虚实不定地渗透,这就意味着宁姚对剑气的驾驭,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空灵境地。

  宁姚单凭自身剑意和剑气,就随手构建出了一座剑阵天地。

  就像她同时拥有了陈平安的笼中雀和井中月的两种本命神通。

  片刻之后,宁姚收敛心神和那份剑气,说道:“反正我是找不出什么蛛丝马迹。”

  陈平安笑道:“一般来说,那家伙是不敢留下丝毫痕迹的,事后只会被礼圣揪出来,反正跟我见过面,我又舍不得打碎这份记忆,那他就等于活下来了,如果下次见面,他就像是从酣眠中清醒,翻检‘自身’记忆即可,所以没必要画蛇添足。不过小心起见,肯定还是需要先生跑一趟文庙了。”

  宁姚忧心忡忡,问道:“怎么会这样?它到底是怎么出现的?”

  陈平安想了想,抬起左手,手心朝下,然后轻轻翻转,掌心朝上,解释道:“就像人性之正反两面,各有各的善恶之分,不单单是修道之人,凡夫俗子都是如此,只是都不太纯粹,混淆不清,所以反而问题不大。可是在我这边,崔东山曾经说过,我在年少时,人心善恶两条线,就已经极其靠近,并且界线清楚。所以我辛苦压制的,其实就是这个自己。”

  两者一旦合拢,再无善恶之分。

  就是粹然神性。

  宁姚疑惑道:“为何你偏偏如此严重?”

  其实山上山下,不管是谁,都会做些不像自己会做的事,说些不像是自己会说的话。

  陈平安苦笑道:“因为我一直在追求那个所谓的‘无错’啊,然后又摊上了个比较心狠的师兄。”

  在书简湖,自碎金色文胆,陈平安就等于彻底失去了修炼出儒家本命字的可能性。

  更大的麻烦,还不是陈平安注定这辈子都当不了文庙的陪祀圣贤,而是他失去了某种圣贤道理的无形庇护,不然陈平安在心境上,就像置身于一座心湖虚相中的文庙,那个粹然神性显化而生的陈平安,自然无法兴风作浪,结果崔瀺直接断绝了这条道路,这就使得陈平安必须靠真正本心,去与自己互为苦手,相互拔河,一决生死,决定自己最终到底是个谁。

  先前陈平安好不容易走了趟剑气长城和藕花福地,其实已经不那么喜欢一味否定自己,结果到了书简湖,师兄崔瀺就像直接给了一记迎头闷棍、一盆浇头冷水,将陈平安彻彻底底打回了原形。

  你陈平安不但会犯错,等你读书越多,安身立命的本事越大,还会犯下更大的错。

  师兄就只给了陈平安两条路,一条道路,练剑学拳依旧都无碍,只是在心境上要么逃禅,要么转去修行类似道门心斋的守一之法。

  另外一条,就是继续走老路,但是你偏偏成不了儒家的道德圣人。

  我与我互为苦手,周旋久?

  反正师兄崔瀺觉得师弟陈平安还不够苦,不够久。

  所以先前那个白衣“陈平安”,失去了所有的人性束缚,才会以一种神灵之姿来到人间,然后就是一场胜负毫无悬念的大开杀戒。

  而且这还是他故意收手了,如果不是他自己说的,太过束手束脚,陈平安又赶来太快,这袁化境在内十一人,下场只会更惨。

  只说作为陈平安学生的崔东山,那一手袖里乾坤神通,陈平安只是一直刻意不去模仿而已。

  如果陈平安后知后觉,迟迟没有赶来客栈,任由他在此兴风作浪,只说一手袖里乾坤,再加上画师改艳的那份描眉神通,配合他对人性的抽丝剥茧,只需稍稍模仿郑居中和吴霜降的行事风格,将众人的心性、记忆肆意调遣、分离、整合,就能让所有人宛如一个个“身在梦境不知梦”,到最后“清醒”过来,天晓得那会儿的十一人会是谁。

  宁姚想了想,发现自己想了也没用,她就干脆不想了。

  先前陈平安去了城外,她与文圣老先生议事,说那五彩天下的机缘事,老先生当时花生就酒,感慨一句:“能睡之人有福气,立志之子多苦想。”

  宁姚收剑归鞘,仙剑天真重返背后剑匣,她看着那个袁化境,说道:“既然大骊这么有本事,换个剑修有什么难的,反正现在还没补全地支,缺一人跟缺两人,差别不大。”

  陈平安心声笑道:“这家伙的私心当然不小,但勉强算是在他这个位置上,做了件分内事。不过这笔账,有的算。”

  陈平安甚至可以想象,这十一人当中,极有可能不止一个,在未来试图打破元婴境瓶颈时,所遇到的心魔,正是自己。

  比如苦手、改艳、余瑜、隋霖,还有那个被枪尖挑在空中的陆翚,将近半数的修士,都是有这个可能的。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要不你先回客栈看书?我还得在这边,再跟他们聊会儿。可能会比较无聊。”

  宁姚直截了当问道:“怪话多不多?”

  陈平安神色尴尬,抬起双手,拇指食指轻轻拈住:“可能会有那么一点。”

  宁姚点点头,她不走了。

  当年在剑气长城,她都没去过避暑行宫亲眼见陈平安的排兵布阵,也就没机会亲耳听隐官大人是如何飞剑一箩筐了。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重新祭出笼中雀,说道:“劳烦诸位大爷,耐心稍等片刻。”

  庭院中无一人有异议,甚至有些珍惜当下的这个陈平安了。

  至少这家伙好歹愿意讲点道理啊。

  至于另外那个,别多想,一想就要道心不稳。

  一人单挑十一人,却是一种全方位的碾压,修为境界,心性,剑术,术法神通,拳脚,各类手段的衔接……

  算了,那个家伙根本不是人。

  庭院十人,发现陈平安和宁姚、宋续都凭空消失。

  而那宋续环顾四周,则是发现其余十人不见了,只剩下坐着的陈平安和站着的宁姚。

  陈平安双手笼袖,问道:“宋续,你那把飞剑叫什么?”

  阴阳家五行一脉的修士隋霖,能够逆转光阴流水,这可是极其稀罕的天赋神通了,只是施展起来,禁忌极多,越是不靠身外物,越会消磨道行,原本以隋霖的当下地仙境界,可能撑死施展一次,就会直接崩碎长生桥,就此断绝修行路。

  多半是旁人用一种串联众人的术法神通,使得其余十人能够帮着隋霖分摊这份大道伤害,才让隋霖无须跌境,只需消耗那些金身碎片。

  极有可能是宋续那把本命飞剑的某种神通使然。

  宋续答非所问:“飞剑名为驿路。”

  陈平安笑道:“君子养心,莫善于诚。宋续,知道我先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宋续不可能单凭一个金丹境剑修,或是什么大骊宋氏皇子的身份,再加上一把辅助隋霖逆转河流的本命飞剑,就可以担任一座小山头的领袖人物,而且还能服众。

  宋续犹豫了一下,有些神色复杂,轻声道:“还有一把飞剑,名为童谣,是国师帮忙取的。”

  陈平安眼神柔和几分,开始闲聊,问道:“二皇子殿下,在陪都那边,跟你那位皇叔见过面了吧,聊得多不多?”

  宋续没有藏掖什么,点头道:“见过三面,两次是议事,一次是私底下,不过聊得不多,但是我知道皇叔很照顾我,只是因为某些顾忌,皇叔不好与我多说什么。”

  陈平安点点头,微笑道:“宋集薪这家伙,跟我是多年的邻居了,他打小就藏不住话,好的坏的,嘴巴都不把门,还喜欢正话当反话说,如今好多了。”

  记得当年自己背了一箩筐野菜回家,手里用狗尾巴草串了不少溪鱼,要贴在窗台上曝晒成小鱼干,宋集薪当时就蹲在墙头上,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本事不小”,他就想要跟着一起耍。

  本来这都没什么,宋集薪偏要在末尾加一句“打赏铜钱”。

  陈平安那会儿只说“不用给钱”,宋集薪反而就不乐意了,陈平安也总不能求他跟着一起上山抓蛇、下水摸鱼,就此作罢。

  以至于在陈平安未来的人生道路上,但凡听到或是想到“矫情”二字,就会立即联想到这个多年的邻居宋集薪。

  陈平安笑呵呵道:“宋续啊,你这个皇叔,一身的臭毛病,唯独有一点比较凑合,就是多少剩下点良心。”

  宋续脸色古怪。

  又记起了眼前这位意态闲适的青衫剑仙,如果按照年纪,好像确实算是自己叔叔辈的。

  而宋续这位大骊的皇子殿下,他印象中的皇叔宋睦,是为大骊朝廷坐镇第一线战场的权势藩王,风神俊秀,性格沉静,雄才伟略,战功彪炳。

  当时宋睦在山上和大骊边军当中,就已经威望极高,但对待宋续还是眉眼温和,既在暗中对他这个侄子颇多照拂,又不违反大骊律例,极有分寸。

  父皇对此没说什么,母后私底下与宋续笑言,你要多多与皇叔亲近,都是亲人,不能疏远了。

  陈平安摆摆手:“以后好好修行。”

  宋续抱拳。

  下一刻宋续便见着了庭院众人,只是道录葛岭和阵师韩昼锦又不见了。

  陈平安只是向葛岭问了些逻将事宜,本就是个帮助官府巡山的不入流的官职,既要维持山中道馆的治安,又要监督度牒道士的作为,很多时候还要为那些花钱入山开设醮坛的达官显贵护道开路,其实说来说去,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事。

  至于韩昼锦,陈平安对这个出身神诰宗清潭福地的阵师笑道:“韩姑娘,我有个朋友,精通阵法,天赋、造诣都好得不行,以后如果他路过大骊京城,我会让他主动来找你。”

  韩昼锦大出意料,本以为是被兴师问罪来着,不承想还是好事临门?她打了个道门稽首,与陈平安道谢,她自然相信这位隐官的眼光。

  陈平安笑道:“我这朋友,没什么架子,很好相处,而且老话说的君子施恩不图报,简直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道理。对了,此人生平唯独好酒,所以韩姑娘你不用多想,只要我这个朋友来了京城,在你地盘上,把酒管够,你就不算欠他人情。”

  韩昼锦点点头,她每年从刑部领取的俸禄不少,而且她开销不大,买几坛东宝瓶洲最好最贵的仙家酒酿,不在话下。

  陈平安好像记起一事,提醒道:“他虽然好酒,但是有个臭毛病,就是不轻易饮酒,韩姑娘,你劝酒的本事大不大?”

  韩昼锦摇摇头。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轻轻抛给韩昼锦,笑眯眯道:“白送的学问。事先声明,不是我编的。在剑气长城,人手一本,上酒桌之前,都要先翻一遍的。”

  宁姚觉得太徽剑宗的刘景龙摊上陈平安这么个朋友,真是不想喝酒都难,估计喝着喝着,就真练出酒量了。

  陈平安与韩昼锦说道:“被你炼化的那座仙府遗址,你其实尚未找到真正的阵法中枢。你回头找一趟封姨,她要是愿意道破天机,于你而言,就是一桩天大造化。”

  韩昼锦内心震动不已,竟然还有此事?!

  陈平安最后以心声说道:“既然韩姑娘是有些喜欢葛岭的,他又喜欢你,就不要故意拿我来恶心他了,你们俩真要闹别扭,好歹换个人,别是我就成了。”

  韩昼锦心声答道:“知道了。”

  之后陈平安送走两人,单独拉来苦手。

  陈平安问道:“你现在的境界,只能凭借那件本命物,摹拓一位玉璞境修士的实境?”

  年轻修士老老实实说道:“停水镜暂时只能如此,以后晚辈如果能够跻身玉璞境,就可以实境一位仙人,若是晚辈再侥幸跻身仙人境,可以实境一处规模不大的洞天、人数不多的福地。但是一把停水镜的天地大小,晚辈依稀察觉其最终会存在一个定数,如果晚辈不知节制,太过贪心,很容易就会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导致崩碎。”

  陈平安问道:“能不能给我瞧瞧?”

  苦手毫不犹豫,立即祭出那把古镜,陈平安将古镜驭入手中,双指拈住边缘,查看那背面一圈回文。

  “人心方寸,天心方丈”,是道家语。

  “吾之所见,山转水停”,有点意思,不是那山不动水长流。

  其实佛家也有那“风幡动心不动”“闻声心不动”的说法,这与道家所谓的“反者道之动”,其实略有相通。

  至于那句“以人观境,虚实有无”,可就大有学问了。

  陈平安立即拘押起自己这一连串的心念,其中一个,便是那古书上看来的一句老话,“天与水相违”,大致意思是说天象与水相是相背离的。

  陈平安将古镜还给苦手,正色道:“以后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使用此物。稚子持刀或挥锤,往往伤人先伤己。”

  苦手小心翼翼地将停水镜搁放在本命气府之内,小声说道:“陈先生,对不起啊。”

  陈平安笑道:“无心犯错不可怕,有心改错即修行。”

  苦手抱拳沉声道:“陈先生教诲,晚辈铭记在心!”

  之后陈平安一口气找来了余瑜、隋霖和陆翚。

  陈平安开门见山问道:“如果以后心魔是我,你们怎么办?”

  隋霖和陆翚脸色微白,倒是余瑜第一个开口:“肯定打不过啊,我就安心当个元婴境修士好了嘛,之后就抱大腿拖后腿,反正我是不会主动离开地支一脉的,等到礼部、刑部赶人再说。”

  陈平安觉得这个其实担任地支一脉幕后狗头军师的兵家小姑娘,心魔多半不会是自己了。心大如此,不常见的。

  所谓心魔,大致有两种,比如一心修力者,什么都不多想,其实也算一种道心纯粹,就会被心魔以力镇压。

  修士最傍身的一技之长,在遇到这一道门槛之时,总会陷入那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处境,就像每次要登堂入室,就有人拦阻,而这个人,刚好就站在门槛上,比门外人高出些许。

  此外就是更加虚无缥缈的道心了,心境最大瑕疵处,修道之士修心的最大缺漏处,就是心魔的生发之地。

  陈平安说道:“隋霖,佛道两门都有守一法的传承,去翻翻档案,或是请教高人,之后你多去崇虚局和译经局两地,多听多想,然后渐次收拢心性为一,这个过程看似平常,只是听人传道讲经说法,其实不会轻松的,要做好心理准备。”

  “陆翚,你先自己找办法解决困境,要是实在不行,将来哪天真的觉得自己破境无望了,就来落魄山找我,我会传授你一门儒家练气的破字令。”

  其实陆翚是最被殃及的池鱼,很大程度上是遭了一场无妄之灾,先前才会被刻意折磨。

  因为那个神灵姿态降世的白衣“陈平安”,最恨的,或者说他觉得最棘手的,其实就是陆翚的身份,儒生,或者说读书人。

  隋霖和陆翚各自稽首、作揖,与这位陈先生诚心诚意致谢。

  余瑜问道:“陈先生,我咋个办?”

  陈平安说道:“多喝酒。”

  余瑜疑惑道:“这都行?!”

  陈平安点头道:“喝酒能解万愁。”

  余瑜揪心不已:“喝酒最花钱了,这些年我一直在辛苦积攒嫁妆呢,长春宫的仙家酒酿都舍不得买几坛。咱要是没个大定力,早就去当毛贼了。”

  陈平安大致可以确定了,这个心比天宽的小姑娘,说不定是破境跻身上五境最容易的一个。

  陈平安笑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你我共勉。”

  余瑜笑哈哈道:“不能再聊了,再这么下去,我就要学改艳和韩昼锦,开始喜欢陈先生了!”

  至于什么宁姚不宁姚的,你一个飞升境大剑仙,好意思欺负我一个小姑娘?

  要是这都好意思,对不住,那你宁姚可就真配不上咱们陈先生了!

  陈平安笑问道:“你跟改艳有仇啊?”

  韩昼锦已经离开,女鬼改艳却还在外边等着。

  余瑜呵呵道:“没仇没仇,就是她这个当掌柜的,每天抠抠搜搜,什么都要记账,挣外人钱的本事,一点都没有,就知道在自己人身上赚钱,瞧瞧,咱这么大一地盘儿,空有屋子,改艳连个开门迎客的漂亮女子都不肯请,说是花那么钱做啥,好好一客栈,难道办成了正阳山脂粉窝一般的琼枝峰不成,反正道理都是她的,钱是没的,我烦她不是一天两天了。”

  陈平安深以为然,点点头:“改艳的生财之道,确实一言难尽。”

  三人离去之时,宁姚眯眼道:“多喝酒,少说话,别瞎想。”

  然后余瑜回去后,在院子里就像一直被雷劈,飞奔乱窜,嚷嚷着“记住了记住了”,最后她一头撞上院墙,倒地不起。

  小沙弥后觉,女鬼改艳,一起来到小天地。

  改艳壮起胆子,瞧见了那个坐在台阶上的青衫剑仙,唉,还是这位陈先生,让人仰慕。

  先前那个,实在是吓得她肝胆欲裂。

  她眨了眨眼睛,率先说道:“陈先生和宁剑仙,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绝配,神仙眷侣。”

  陈平安微笑道:“多谢美言。”

  早干吗去了?如果一开始就这么会说话,也吃不了这几顿打。

  说不定自己还要与她这个客栈老板娘打个商量,讨要一座游历京城的落脚宅子。

  反正他看这客栈生意也一般,宅子总这么空着,还没个人气。

  一看她就是个不擅长经济之术的,搁自己来打理客栈,保管每日都要人满为患。

  陈平安有些百思不得其解,好像宁姚对改艳没什么好与坏的观感,就是一种全然无所谓的心态。

  改艳得了外边修士的提醒,她自己主动说道:“将来破开元婴境瓶颈一事,我有旁门捷径可走,陈先生不用担心。”

  陈平安点头道:“我不担心。”

  小沙弥双手合十,道:“求佛祖保佑陈先生和宁剑仙修行顺遂,称心如意,白头偕老,美美满满,喜结连理,早生贵子……”

  陈平安忍不住笑了起来。

  宁姚面无表情,板着脸踹了一脚陈平安。

  然后找来了少年苟存。

  陈平安笑问道:“几次交手,都被我故意先手拿下了,说吧,杀手锏是什么?”

  少年问道:“可以说吗?不算违禁?”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我说了算。”

  苟存这才说道:“我后来得了一件本命物,跟财运有关,比较容易捡钱。”

  陈平安愣在当场,修行路上,陈平安难得有这么羡慕他人的时候。

  自己这个包袱斋,可是得瞪大眼睛,绞尽脑汁,比那野修还野修,才能挣点辛苦钱!

  “国师说我其实是个……穷鬼。我没敢多问,余瑜后来想出了个说法,说可能是咱们这帮地支修士来钱太快了,而且都有点像是来路不正的偏门财,这不是什么好事,还是得穷一点。”

  “后来国师又说,等我将来跻身了上五境,就可以得到一点点的东宝瓶洲气运,虽然资质不太行,比袁化境、宋续他们差远了,但是只要脚踏实地,走得稳当,是有希望熬成一位仙人的。”

  “国师还说过,等我什么时候跻身玉璞境了,就允许我去一个大骊藩属国担任国师。”

  陈平安忍俊不禁:“国师还说了什么?”

  苟存挠挠头:“国师说,狗肉其实挺好吃的,当时我都快吓死了。”

  最后一个找的,是袁化境。

  袁化境好像已经收拾好心绪,此刻独自一人站在阶下,显得并不紧张。

  陈平安笑道:“境界高,威望高,拿袁剑仙来收官,确实合适。”

  袁化境说道:“我只是元婴境,当不起剑仙称呼。”

  陈平安问道:“有无私心?”

  袁化境答道:“有。”

  “有无私仇?”

  “无。”

  “有没有,你说了算啊?怎的,你是玉璞境我是元婴境?我是剑修你是剑仙?仗着自己虚长几十岁,就跟我摆前辈架子?”

  “……”

  “那把本命飞剑叫什么名字?”

  “夜郎。”

  “我师兄帮你取的?”

  袁化境点点头:“是国师亲自命名的。”

  其实一开始不是这个名字,而是叫停灵,更契合飞剑的本命神通。

  “知道用意吗?”

  “国师是在提醒我不要目中无人,夜郎自大。”

  陈平安摇摇头:“书读少了,才会想得浅了。”

  袁化境皱眉,然后诚心道:“恳请陈山主为我解惑。”

  毕竟涉及大道修行,由不得袁化境不上心。

  陈平安缓缓道:“人不夜行,岂能知晓道上有夜行人。你不成仙,又岂能知晓天下山林间,到底有无得道真仙。虽然同样是提醒你不要妄自尊大,但是这其中就多了好几层意思,连为何告诫你不要夜郎自大的答案,其实早就一并告诉你了,哪怕是成了夜行之人,天幕沉沉,伸手不见五指,你还是会目中无人,依旧不知何谓天下山林。”

  袁化境细细咀嚼一番,确实极有深意,点点头:“受教了。”

  宁姚心声问道:“真是如此?”

  陈平安心声答道:“我在胡说八道,教他做人呢。”

  宁姚忍住笑。果然留下来是对的,比看书有意思多了。

  陈平安随口说道:“袁化境,你如果生在剑气长城,可以跟齐狩、高野侯这些所谓的顶尖天才有差不多高的剑术成就,可能会稍微差点,但是双方差距不至于大到无法追赶。你最大的问题,是容易死在战场上,因为会被大妖刻意针对,不愿意给你成长起来的机会。”

  袁化境点点头:“我肯定会争取活下去,如果我真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又与隐官并肩作战,避暑行宫肯定也会为我安排好护道人。”

  宁姚心声道:“话是没说错,怎么听着就是别扭。”

  陈平安心声笑道:“空有岁数,没有阅历,搁在剑气长城,大半夜教他做人的好心人,茫茫多。”

  陈平安又问道:“是想要仅凭自己那把飞剑神通,依葫芦画瓢,等到你将来跻身了仙人境,再打造出一个类似小地支的完整存在?”

  袁化境点点头,坦然承认了这点。

  在陈平安面前,没什么好藏掖的。

  “你大可以想象那一天到来之后,自己的风光无限,在东宝瓶洲这一隅之地,站在一洲山巅,四顾无敌手。”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随意拍打膝盖,笑眯眯道:“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这条登顶之路,一级级台阶迈上去,地支一脉其余修士,各有各的修行瓶颈、门槛困境,到时候一个个被你拉开距离了,落在你身后,甚至是在你脚下了?”

  陈平安眯起眼,横剑在膝,手心轻轻摩挲剑鞘,道:“好好回答,答错了,我这个人再不喜欢记仇翻账,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也是有点脾气的。”

  袁化境犹豫了一下,道:“我是剑修,我有一把夜郎,我修行资质最好,将来补全地支一脉的十二人,该是我站在那里。”

  “所以我不太在意,他们在这个登山过程里,帮了我多大的忙,因为这是职责所在,由不得他们懈怠。”

  “唯一让我觉得需要时刻提醒自己的,是每一次战事落幕都是我得了最大便宜,但是没有谁有异议,哪怕是宋续那边的修士,都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我袁化境,不是什么傻子,分得清什么是真心,什么是虚情假意。谁的笑脸里藏着嫉妒,我在尚未修行之前,都能直觉分辨。”

  “陈平安,我还是坚持先前的那个看法,你这种人,处处守规矩讲道理,但是总有一天,会做一两件不讲道理的事情。落在仙家山头上,还好说,撑死了只是几百人的荣辱起伏,可要是落在了大骊王朝,那会影响到多少人?动辄就是几百万、几千万。”

  “所以我们大骊朝廷,尤其是我们地支一脉,必须有那个实力,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掣肘落魄山。”

  陈平安点头笑道:“不管说对说错,只要肯袒露心扉,这就很以诚待人了,好,算你过关了。”

  袁化境默不作声。

  肯定没完,陈平安绝对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

  袁化境当下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和袁家,别沦为下一个正阳山。

  陈平安拎着那把夜游,站起身,语重心长道:“你们这些聪明人,不要心思不定,每天想东想西,胡思乱想,这是修行大忌。尤其不要事事追求利益最大化,你当自己是谁呢,书肆里那些江湖演义小说里的小老天爷吗?”

  “袁化境,给你个建议,你就当我师兄还在。”陈平安走下台阶,“就算师兄不在,我这个当师弟的还在。我以后会经常去人云亦云楼那边落脚,我在京城朋友不多,说不定哪天心情不好了,就要来找你这个刚认识的朋友,喝酒叙旧。”

  其实和袁化境之间,陈平安还有本旧账没翻,主要是因为袁化境本人,与那个其实祖籍就在家乡二郎巷的大骊上柱国袁氏,还不太一样,不能完全等同起来。

  而清风城许氏,凭借一座狐国偷偷积攒文运、武运,再以嫡女联姻袁氏庶子,所谋甚大。

  陈平安手持夜游,轻轻搁放在袁化境的肩膀上:“对了,如果你早就是上柱国袁氏的话事人之一,并且参与了一些你不该掺和的事情,那么你今天离开客栈后,就可以着手准备如何逃命了。”

  袁化境不得不拗着心性,主动解释道:“在成为地支一脉修士后,我就主动与家族脱离了关系。”

  以剑鞘轻轻敲击肩头,陈平安微笑道:“最后说句题外话,东宝瓶洲有我陈平安在,那么你们地支一脉修士,其实可有可无,各回各家、各自修行就是了。因为师兄所求的,只是未来的那座‘宗’字头仙家,而不是你们当中任何一个,现在的你们,还差得远。”

  陈平安收起了笼中雀。

  众人看到袁化境站在原地,竟然不是躺在地上睡觉,其实挺意外的。

  陈平安望向韩昼锦,笑道:“韩姑娘这都没开庄赌钱?”

  韩昼锦有些赧颜,这人真是记仇。

  余瑜一脸错愕:“啊?还能这么挣钱?!”

  陈平安与宁姚一起离开客栈,在那座宅子所在小巷现身,发现先生已经从春山书院返回,在客栈门口了,两人就并肩走在巷子里边,陈平安突然侧过身,脚步不停,笑望向宁姚的侧脸,道:“我突然想到个说法,大概所谓成长,就是有个谁都不知道好坏的自己,在远处等着今天的我们走过去见面。对吧?”

  宁姚没好气道:“对个大头鬼的对。”

  这么凶险万分的一桩事情,连她都心有余悸,结果你倒好,就跟个没事人一样。

  陈平安微笑道:“其实是你教给我的,对待任何登门的麻烦事,想清楚了,就半点不拖泥带水,该关门就关门。还在门外的,反而会多想点。”

  宁姚疑惑道:“我教过你这个?”

  陈平安笑道:“教过啊。”

  然后转过身,陈平安以心声道:“其实我是知道的,先生如今身在东宝瓶洲并不轻松,刚好有理由让先生早些返回中土文庙。”

  先生如今其实只在两个地方会轻松些,中土文庙、功德林。再就是合道三洲所在,南婆娑洲、桐叶洲、扶摇洲。

  先生即便恢复了文庙神位,可那三洲山河实在破碎太多,所以在那三洲之地之外现身,就是雪上加霜的处境。

  陈平安是又想与先生多聊些,又不愿先生为此遭罪。

  不远处的客栈里,老掌柜到底是老狐狸了,晚来得女的老人,眼见强拦着闺女,估计拦不住,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于是一计不成,又心生一计,主动让闺女去找那宁姚,拜师学艺,在闺女这边的道理,自然是有的,一般江湖女子,至多佩剑一把,那宁姚直接背了个剑匣,拳脚功夫能差了?

  这要不是江湖女侠,谁是?

  于是傻闺女当时就真去敲门了。

  百无聊赖的少女这会儿来到柜台,她眼睛一亮,瞧见了那袋子麻花,道:“爹,怎么想到给我买麻花了?”

  她拿起一根,嘎嘣脆。

  老掌柜没有老糊涂,说是陈平安那小子的好心好意,白送了一袋子吃食,只是笑呵呵道:“我这当爹的,心不心疼闺女,当闺女的,自个儿心里就没点数?”

  少女含糊不清道:“心疼心疼,有数有数。”

  老掌柜问道:“那还拜师不拜师了?”

  老人还笑眯眯补了一句:“如果还有心气儿,爹是可以帮忙的。”

  少女摇摇头,说道:“算了吧,先前听爹的,去主动敲门,胆子都用完了,我发现自己挺怕那个宁师父,她一瞪眼一挑眉,我就要说不出话来。”

  少女学那宁姚,做了个挑眉瞪眼的动作,先后自顾自笑起来。

  老掌柜瞥了眼油纸袋,有点良心不安,就笑着说了句公道话:“别的不说,那个陈平安,真不是什么流里流气的登徒子。”

  少女差点噎到,笑了起来:“一开始确实怕的,这会儿当然知道了啊,人嘛,不坏的。”

  我又不傻,这家伙每次看宁师父的眼神,其实就俩字,深情。

  书上说了,好女怕缠郎,肯定是他死缠烂打,嘘寒问暖,才追着了宁师父。

  只是这种话说不得,不然爹又要嫌她看多了杂书,乱花钱。

  少女拿起第二根香脆麻花,问道:“爹,你说他也不是什么浪荡子,还是个闯荡江湖的外乡人,又是第一次来咱客栈,为啥那天晚上看我的眼神那么怪啊?”

  老人想了想,给出了自己的理由:“约莫是认错人了吧,大晚上的,乍一看,可能是觉得你与谁很像来着。武林中人,见的人多,江湖故事就多。”

  老秀才在门口笑问道:“刘老哥,能不能与你借两条凳子,在客栈门口晒晒太阳?”

  老掌柜笑道:“多大事儿,好说好说。”

  少女立即帮忙去搬了两条长凳,搁放在门外,今儿日头不大,确实不热。

  陈平安和宁姚到了客栈门口,老秀才就跟陈平安坐在一条长凳上,宁姚和那凑热闹的少女坐在一旁,只是少女想了想,最后还是离开了。

  陈平安说了那桩事情,老秀才点头道:“小事,我喝完酒就去请礼圣。”

  宁姚说道:“我刚好一起去趟文庙。”

  老秀才连忙摇头摆手:“别啊,我还要回来的,下次再一起离开东宝瓶洲。”

  宁姚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点点头,宁姚就不再坚持。

  老秀才瞧着目不斜视,其实心里边乐开了花,咱们这一脉,出息大发了啊。

  文圣一脉,早年从先生的学问到几位学生的各有所长,简直是无敌,兴许唯一一点稍稍不如人处,就是各自找媳妇一事了,如今又无敌了不是?

  老秀才轻声笑道:“先生曾经失去了陪祀身份,神像都被打砸,学问被禁绝,自囚功德林的那一百年里,其实先生也有开心的事情,猜得到吗?”

  陈平安笑着点头,然后递过去一壶酒水。

  老秀才接过酒壶,满脸怀疑,摆摆手:“不能够,不能够,这要是还猜得到,老头子和礼圣都要跟我抢弟子了。”

  陈平安自己抿了一口酒,道:“以前浩然天下谈及我那几位师兄,肯定都少不了一个‘文圣嫡传’,在功德林那会儿,先生落魄,就只被当作是师兄们的先生了,先生对此不忧不愁,反而只有开心,偷着乐呢。”

  老秀才抚须而笑:“谁说不是呢。苏子说了那么多赏心乐事,其实要我看啊,就只有偷着乐的乐呵,最值得乐呵。”

  宁姚会心一笑。

  难怪几座天下的山巅大修士,都知道文圣最最偏心自己的关门弟子。

  老秀才喝过了酒,起身道:“那先生就先忙去,可能要找那封姨,与这位前辈道个谢,之后估摸着得有一两天工夫不在京城了。”

  陈平安想要起身,却被老秀才按住肩头,转过头,眼神询问,机会,懂了吗?

  陈平安都没点头,必需的,先生你赶紧收一收眼神啊,免得多此一举。

  老秀才恍然大悟,有道理有道理。

  一切尽在不言中。

  老秀才先去了趟火神庙找那封姨。

  花棚下,坐在台阶上喝酒的封姨,立即起身相迎,仪态万方施了个万福,道:“见过文圣先生。”

  老秀才坐在一旁石凳上,笑道:“就是来这道个谢,前辈别嫌晚,要是嫌弃了,我是要自罚三杯的,哎哟,瞧瞧我这记性,忘记带酒了!”

  封姨丢了一坛百花酿过去,老秀才揭开泥封,嗅了嗅,道:“好酒好酒,都好到舍不得喝了。”

  老秀才保持那个拎酒不喝的姿势,斜眼看封姨。

  封姨等了半天,只得又抛过去一坛。不然就老秀才那德行,真能这么一直熬下去。

  她心中幽幽叹息一声,要说熬,这位文圣确实是能熬。

  一想到此处,封姨也就无所谓那两坛百花酿了,再说了,老秀才的弟子,不也骗去了两坛?

  这个老秀才和他那个关门弟子,一个前脚走一个后脚来,真是一模一样的作风。

  可是文圣一脉,崔瀺、左右、刘十六、齐静春,哪个会这么没脸没臊的?

  亏得陈平安总算还收了个曹晴朗当学生,算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了。

  老秀才放下手中那坛,双手抱住第二坛百花酿,满脸愧疚道:“怪不好意思的,难为情难为情,瞧瞧这事情整的,像是登门讨酒喝来了。”

  封姨笑了笑,手指间凝出一缕清风,最终是那老秀才关门弟子的一句言语,在花棚这边响起。

  老秀才竖耳聆听,一手怀抱酒坛,一手抚须大笑道:“善!这就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原来是在客栈门口,陈平安发现宁姚盯着自己,低头喝酒再抬头,她还是看着自己。

  陈平安立即信誓旦旦道:“天地良心,是先生想岔了!”

  听了陈平安的辩解,他竟然都不惜往自己先生身上泼脏水了,宁姚默不作声,陈平安就换了条长凳,去宁姚身边坐着。

  宁姚看上去更生气了,不愿意靠着他坐,就挪了挪位置。

  陈平安也没有得寸进尺,就坐在原位默默喝酒。

  男女情爱,何谓风流薄情,就是一个人明明只有一坛真心酒,偏要逢人便饮。

  何谓深情,就是一坛酒深埋心底,然后某天独饮到底,喝光为止,如何能不醉?

  只是陈平安一手拎酒壶,一手悄悄放在两人之间的长凳上,如螃蟹横行,偷偷往宁姚那边靠拢。

  即将得逞之时,被宁姚蓦然一拳,砸中手背,手劲真大,疼得陈平安一个气沉丹田,轻喝一声,等到宁姚收起拳头,陈平安赶紧抬起手背,蹭了蹭下巴。

  沉默片刻,宁姚问道:“你好像对宋集薪印象有所改观?”

  先前在庭院那边,陈平安聊起了这个年少时的邻居,虽然言语损人,但其实评价还行。

  陈平安点点头:“大事不去说了,宋集薪没少做。我只说一件小事。”

  成了大骊藩王宋睦的泥瓶巷宋集薪,曾经先后坐镇老龙城、南岳山头、大渎陪都,三场战事,始终身在战场第一线,负责居中调度,虽说具体的排兵布阵,有大骊巡狩使苏高山、曹枰这样熟谙战事的武将,可事实上不少的关键事宜,或是一些看似两可,实则会影响战局后续走势的事情,就都需要宋睦自己一个人拿主意。

  如果只是个虚衔的大骊藩王,只是个不惜性命稳定军心的藩邸摆设,绝对无法赢得大骊边军和东宝瓶洲山上修士的尊重。

  “宋集薪下令,大骊陪都所辖地界,众多藩属国在内,全部的州郡县,只要是借高利贷给书院、学塾学子的人,抓起来后全部剁掉一只手。若是敢逃,流窜越境,去往别处隐匿,罪加一等,两只手就都没了。”

  “其实也不算什么小事,只是相较于其他藩邸、陪都的大事,就显得不太起眼了。”

  宁姚说道:“确实不太像是宋集薪会做的事情。”

  在她的印象中,宋集薪就是个衣食无忧的公子哥,身边还有个名字、相貌、人品都不咋的的婢女,一个娇气,一个矫情,两人凑一堆,就很般配。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可能是宋集薪觉得读书人在没钱的时候,就得没钱。在走出学塾之前,没钱就更应该用心读书,每天寒窗苦读,老老实实博个功名。只是年少学子,或是年轻儒生,难免定力不够,于是宋集薪就去跟那些有胆子挣这个钱的人算账了。”

  “宋集薪小时候最恨的,其实恰好就是他的衣食无忧,兜里太有钱。这一点,还真不算他矫情,毕竟每天被街坊邻居戳脊梁骨,骂私生子的滋味,搁谁身上,都不好受。”

  “宋集薪那么娇气一人,到了泥瓶巷这么个鸡粪狗屎的地儿,始终不搬走,可能就是因为觉得我跟他差不多,一个是已经没了爹娘,一个是有等于没有,所以住在泥瓶巷,让宋集薪不至于太窝心。”

  陈平安喝完了酒水,将空酒壶放在长凳上,从袖子里倒出些盐水黄豆在一手掌心,朝宁姚递过去,宁姚拨了一半过去。

  学了拳,尤其是成为金身境的纯粹武夫之后,陈平安的手脚老茧就都已消退。

  陈平安拈起一粒黄豆,丢入嘴中,鞋子轻轻磕碰鞋子。

  他脚上这双布鞋,是老厨子亲手缝制的,手艺活没的说,比女子针线活更精湛。

  落魄山上,愿意穿布鞋的,人手有份,至于姜尚真有几双,不好说,尤其姜尚真花了多少神仙钱,就更不好说了。

  其实小暖树缝制的布鞋也有两双,可陈平安舍不得穿,就一直放在方寸物里边。

  陈平安笃定,这次带着宁姚回了落魄山,宁姚肯定就也会有了。暖树这个每天最忙碌的小管家,什么事情想不到呢。

  陈平安吃着盐水黄豆,笑眯起眼,眼神温柔,好像瞧见了个粉裙女童,一大早离开了自己宅子,当她独自走在无人处,就会轻轻甩起袖子,脚步轻快,快走到了一处宅子门口时,便放慢脚步,拿起一串钥匙,娴熟地选中一把,开了门。

  扫帚、抹布、水瓢、水桶……井井有条,小暖树随后便忙碌起来,洒扫庭院,擦拭桌凳,晾晒被褥……

  什么,你们大骊铁骑敢围住我落魄山?

  陈平安转头瞥了眼皇宫方向。

  可能那地支十一人,到现在还没有意识到一件事,他是要高于那个白衣“陈平安”的,后者毕竟只是他的一部分。

  这就意味着在某种时刻,那个粹然神性的所有手段,陈平安都会,而且笼中雀里的那场厮杀,另外一个自己,根本就没有施展全力。

  宁姚察觉到陈平安的心境变化,转头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收起视线,笑道:“没什么,就是越想越气,回头找点木头,做个食盒,好装宵夜。”

  宁姚也懒得问这生气与木匠活、宵夜有什么关系,只是问道:“半个月之内,南簪真会主动交出瓷片?”

  “如果没有后边被我找到的那盏本命灯,其实不一定。”

  “所以在宅子里边,你是随便吓唬她?”

  “也不算全是吓唬,主要是让她寝食难安,疑心生暗鬼,就见谁都是鬼。”

  陈平安冷笑不已,缓缓说道:“这位太后娘娘,其实是一个极其事功的人,她打死都不交出那片碎瓷,不单单是她一开始心存侥幸,想要追求利益最大化,她起初的设想,是出现一种最好的情况,就是我在宅子里当场点头答应那笔交易。如此一来,一,她不但不用归还瓷片,还可以为大骊朝廷拉拢一位上五境剑修和止境武夫,无供奉之名,却有供奉之实。”

  “陪都那座仿白玉京之外,有地支一脉修士在幕后暗处,慢慢积攒修为,有我和落魄山在明处,对大骊宋氏来说,自然极有益处。只是明明是她犯错在先,阴险算计,却要让我对她不计前嫌,化敌为友。二,是在浩然天下其余八洲,大骊宋氏能挣个厚待有功之人的美名。”

  “三,作为落魄山的宗主,我与北俱芦洲的香火情,下宗创建在桐叶洲,大骊都可以分一杯羹,当然了,大骊朝廷做事情很务实,双方是互利互惠。四,我还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将来肯定会经常有刘景龙,还有谢松花、于樾这样的外乡剑仙,来与东宝瓶洲和大骊产生联系,这对大骊王朝的剑道气运,无形之中是很有些裨益的。”

  “最后,我身为先生的关门弟子,可以帮助大骊宋氏与文庙搭建起一座桥梁,宋氏就可以彻底撇开云林姜氏了。”

  “天材地宝,给谁不是给?比如那地支十一人,大骊两部衙门就没少掏钱,随便打一架的耗费,都是拿谷雨钱来计算的。”

  陈平安将手中最后一点盐水黄豆全部丢入嘴中,含糊不清道:“这些都是她为什么一开始那么好说话的理由,贵为一国太后娘娘,如此顾全大局,说她是低声下气,都半点不夸张。别看如今大骊欠了极多外债,其实家底丰厚得很,如果师兄不是为了筹备第二场战事,早就预料到了边军铁骑需要赶赴蛮荒,随随便便就能帮着大骊朝廷还清债务。”

  宁姚说道:“虚名实惠都有了,这个南簪占尽便宜,打得一手好算盘。”

  陈平安拍了拍手:“说她头发长见识短,就冤枉了咱们这位大骊太后。”

  宁姚皱眉道:“肯定还有一个更大的理由,支撑着她死扛到底。是中土陆氏?”

  陈平安嗯了一声:“只要是个人,就都会有在意的东西,南簪当然不例外,比如大骊以后,还是不是姓宋,是不是她的儿子担任皇帝,再比如大骊王朝还能否保住半个东宝瓶洲的版图,她那个太后的显贵身份还能否保住,尤其是能否重新参政,趁着我师兄不在了,她有无机会掌控地支一脉修士,再就是她自身的大道性命,或是作为陆氏子弟,中土陆氏安置在东宝瓶洲一枚棋子,有没有比她性命更重要的事情,等等,各有轻重之分。反正越是身不由己的修道之人,就越有事情能够重过‘生死’二字,毕竟很多山上手段,让人想要一死了之都很难。”

  反观青鸾国狮子园的那位老侍郎,名,就比命重要。当然不是那种道貌岸然的虚名。

  而大骊巡狩使苏高山,就是心中志向。寒族出身的武将身份,比命更重要。

  宁姚问道:“地支只缺了个纯粹武夫,大骊就没有想过裴钱?”

  陈平安说道:“肯定有想过,但是一来师兄好像没有这个打算,再者,裴钱不会答应。”

  宁姚又问道:“现在呢,你就没想过让裴钱补足地支?既然不去蛮荒天下,那不如有个官府身份,不管是走江湖,还是修行,都很安稳。”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会答应的。”

  宁姚摇摇头:“是你不答应,还是觉得裴钱不答应?别忘了,裴钱在金甲洲和东宝瓶洲,出拳杀敌都没有任何含糊。你为什么不问问裴钱自己的意思?”

  陈平安愣了愣,还真没想过这茬。

  宁姚说道:“如果裴钱自己愿意,你还是会拦着她吗?”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可能不会拦着吧。”

  随后轻声笑道:“没办法,哪怕是现在,只要没看着站在跟前的裴钱,她就好像还是那个扎俩丸子发髻的小黑炭。”

  黑乎乎的小丫头,纤细瘦弱,一跑起来,两条小胳膊,就跟柳条似的瞎晃悠。

  闹腾,胆小,心眼多,小脑瓜子转得比谁都快,比李槐更窝里横,随随便便就能把不了解她底细的人,拐骗到十万八千里之外。

  后来听郁狷夫和林君璧说过,金甲洲战事落幕后,活下来的一洲本土修士,都对女武夫郑钱极其推崇,简而言之,要是师徒二人去了金甲洲,那边肯定只认郑钱,不认什么隐官。

  回了东宝瓶洲,裴钱也赢得了“郑清明”“郑撒钱”这样的绰号。

  甚至还有个让陈平安哭笑不得的说法,山上和江湖上都说,这郑钱是咱们东宝瓶洲最有武德、最有老江湖风范的大宗师。

  什么咱们东宝瓶洲,裴钱是当之无愧最讲武德的大宗师。

  对妖族狠,郑撒钱绝非浪得虚名,只有取错的名字,绝无给错的绰号。

  但是对自家人的武夫问拳,次次客气,礼数十足,点到为止,不管谁登门切磋,她都给足面子。

  真不知道裴钱这样一位女大宗师的传道人,会是何等风采,想必武德更是高入云中了……

  直到裴钱现身观礼正阳山,落魄山那位青衫剑仙与正阳山袁真页干了那一架……

  再然后,就是一个在东宝瓶洲山巅流传渐广的小道消息,功德林的那场青白之争。

  有人难免疑惑,只听说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道理,不承想还有上梁歪了下梁正这种事?

  可是实实在在这么个黑炭小丫头,确实是陈平安一手带大的。

  仿佛一个蹦跳,就长大了。

  她都自己走过那么远的江湖路了。

  其实落魄山谁都心知肚明,别看陈平安在裴钱这边最凶,管教最严,好像脾气最差,可是年轻山主的眼睛里,看裴钱时的那份温柔,不会输给暖树和小米粒。

  宁姚打趣道:“以后等裴钱哪天嫁人了,能愁死你。”

  陈平安冷哼道:“同龄人当中,就没几个般配裴钱的。”

  陈平安双手环胸:“谁要是敢动歪心思,抖搂那些自作聪明的风流手段,我就把他打出屎来。”

  宁姚笑道:“得了吧,哪里轮得到你,他们想要骗过裴钱,就很难了。”

  陈平安点点头:“那倒是。”

  很快补了一句:“我还是要把把关的。”

  然后又补充个不停:“不但是我,我还要偷偷拉上朱敛、崔东山、姜尚真、米裕几个,一起帮我把关。老厨子是过来人,经验老到,崔东山是想法周全,至于周首席和米次席嘛,色胚看色胚的眼光最准了。”

  “不行,我还得拉上种夫子,考校考校那人的学问,到底有无真才实学。当然,如果那家伙人品不行,万事休提。”

  陈平安双手十指交缠,抬起胳膊,向外伸出,轻声道:“裴钱第一次去剑气长城那会儿,崔东山私底下跟我说过,裴钱小时候,去了寺庙给菩萨磕头,末尾都会诚心诚意加上一句,菩萨要是很忙的话,今儿可以不用听,不灵验没关系的,下次再说啊,下下次都可以,反正她会常来,都是不打紧的。”

  裴钱让崔东山发誓不许告诉别人,其实,她就是不想让我这个当师父的知道吧。

  宁姚转过头,看着他的侧脸。

  陈平安转过头,笑眯眯道:“是不是英俊极了?”

  宁姚点点头。

  不然?

  不然我宁姚会找个丑八怪?

  不然你还能让那么多山上的莺莺燕燕,只是看了个镜花水月,就要犯花痴?

  陈平安有些措手不及,难得老脸一红。

  宁姚想起一事,她当年游历骊珠洞天,是去过杨家药铺后院的,就跟着陈平安一起,当时杨老头问了宁姚两个问题。

  剑气长城的城头上,刻了几个字?

  到底是谁在说心声?

  宁姚说道:“当年杨老头关于心声一事的提问,一开始我没多想,可是这对我后来在五彩天下打破玉璞境瓶颈,跻身‘求真’的仙人境,是很有帮助的。”

  陈平安点头道:“不管如何,等回了家乡,我就先去趟药铺后院。”

  说完这句话,陈平安低头看了眼脚上的布鞋。

  宁姚知道,这是陈平安在提醒自己是谁。

  先前在那仙家客栈,陈平安坐在台阶上的时候,就有过这样一个动作。

  也许那个泥瓶巷少年学徒渐渐换了衣衫、靴子、身份、岁数……

  可是唯一没有褪去的,是那双心中的草鞋。

  陈平安打算稍后专程去问问赵端明,京城有哪些特别地道的小饭馆子,好带着宁姚走街串巷,随便逛逛。

  然后又记起了些往事。

  “我这胡子要是刮了,你们俩磕碜货加一起,都不如我英俊。”

  “你个哈儿,火锅很辣?你手边不是有酒水吗,可以解辣的,你什么眼神,我会蒙你吗……哈哈,真是个瓜皮,还真信。”

  “喝慢点,酒又跑不出碗的。”

  陈平安双手笼袖,身体前倾,轻轻晃动肩头,看着安安静静却也不显如何冷清的街道。

  如果撇开家常便饭不谈,陈平安突然发现,其实自己这辈子吃过的丰盛宴席,像大鱼大肉那种,屈指可数。

  第一顿,是当年与小宝瓶他们远游求学,在黄庭国老侍郎家里,吃了顿让陈平安至今都有小小心结的山野清供,之后是在藕花福地的南苑国京城,与皇帝一大家子吃了顿酒宴,再然后就是在书简湖池水城,陈平安难得花钱摆下酒席,请石毫国皇子韩靖灵和大将军之子黄鹤吃饭喝酒。

  宁姚问道:“什么时候开始不穿草鞋的?到了剑气长城?”

  陈平安摇头笑道:“真要说第一次的话,是到了大隋京城,当时我特地买了一身行头,还换了靴子,结果穿在脚上,很别扭,差点都不知道怎么走路了,而且最后我也没去书院,而是偷偷跑了,溜之大吉。那会儿主要还是担心小宝瓶、李槐他们,跟我站在一起,会被人看不起。后来才知道是我想多了,其实不该临阵脱逃的。”

  然后陈平安自顾自笑了起来:“其实五岁之前,我也不穿草鞋的啊。你还记不记得泥瓶巷宅子里边,我在墙角藏了个陶罐?”

  宁姚点点头:“记得,你藏铜钱和碎瓷片的那个。”

  那个陶罐,取出了碎瓷片后,好像就一直被陈平安放在祖宅,就连宁姚都不知道里边还有什么“家底”。

  而陈平安每次远游返乡,都会雷打不动地在泥瓶巷过夜一宿,独自一人,等着天亮。

  年少时的陈平安,不希望任何人可怜自己,而且由衷地觉得自己过得还好。

  陈平安笑眯眯道:“其实我小时候,并没有把所有东西都贱卖了还钱,是有留了两样东西的。”

  他的家乡是有个习俗的,不管有钱没钱,家家户户都是如此,不然就不算一个家了。

  宁姚转过身,好奇问道:“是什么?”

  陈平安笑容灿烂,抬起双手,竖在身前,手心距离很短,轻声道:“一双我小时候穿的鞋子,就这么点大,哈,很小很小,对吧。”

  然后陈平安又比画了几下:“还有件小衣服,摊开来,得有这么大。”

  她猛然转过头,不去看那个满脸笑容的男人。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宁姚,以后我们孩子的名字,我想好了,就叫陈宁,好不好?要说随你姓,当然也是无所谓的,可我总觉得‘宁陈’不如‘陈宁’好听。”

  陈宁。

  陈平安的陈,宁姚的宁,安宁的宁,那个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会永远生活安定,心境宁静。

  陈平安其实更想要个女儿,小棉袄嘛,然后模样像她娘亲多些,脾气可以随自己多些。

  宋续独自留下。

  袁化境坐在屋内蒲团上,宋续也没有进屋子落座,就只是坐在门槛上,两座小山头的领袖人物,难得有单独相处的时候。

  袁化境吐出一口浊气,破天荒地问道:“宋续,有没有带酒水?”

  宋续笑道:“我又没有方寸物傍身,也不馋酒,没带。你可以找改艳或是余瑜,她们都愿意挣这个钱。”

  袁化境沉默片刻,轻声道:“其实人心,已经被拆解殆尽了。”

  宋续说道:“我又无所谓的,除了你,其余九个,也都跟我差不多的心态。所以真正被陈先生拆解的,只有你的私心和野心。真要复盘的话,其实是你亲手帮着陈先生解决掉了一个本有机会掣肘落魄山的潜在隐患。哪怕以后我们还会联手,可我觉得被你这么折腾一回,就像陈先生说的,只是排队送人头罢了。”

  “除此之外,你不得不承认一点,单就你自己来说,已经没有半点心气再去与陈先生问剑。自欺欺人,毫无意义。”

  “这对于我们剑修来说,其实就是彻底输了个底朝天。你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缝补心境,不然最有可能出现心魔的,不是隋霖和陆翚,而是你袁化境。”

  “对了,要是未来百年,一个修行资质最好之人,到最后反而成了境界最低之人,我能做到的,就是争取不来笑话袁化境。”

  袁化境转头看这个已是金丹剑修的年轻皇子:“你比我想象中要聪明很多。”

  宋续摇头道:“比起陈先生和皇叔,我算什么聪明。”

  这个袁化境,肯定不是什么英雄人物了,枭雄心性,一方豪杰。

  宋续一直觉得,出一个丧元气、泄祖荫的将相公卿,不如出一个积阴德、攒福缘的凡俗子弟。

  所以宋续才与袁化境始终聊不到一块去。

  而原本这两人,一个宋氏皇子,一个上柱国姓氏子孙,最该投缘才对。

  宋续双手抱胸,斜靠一旁,背对着袁化境,这位大骊的二皇子殿下,面朝庭院道:“你有没有发现,陈先生和那个陈平安,就像两个极端?”

  “国师曾经说过,世间任何一位强者,如果只是让人畏惧,根本不够,得让人敬畏。如果说之前那个自己开门走出停水镜的陈平安,让我们人人心生绝望,是十二地支中的那个‘戌’。”

  “那么后来赶来救下我们的陈先生,就是在拣选我们身上被他认可的人性,那会儿的他,就是卯?辰?巳?午?申?好像都不对,可能更像是‘戌’之外的所有。”

  袁化境望向那个背影,好像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大骊皇子。

  宋续温养出那把童谣飞剑,成为地支一脉的修士,就意味着他这辈子都当不成皇帝了。

  袁化境问道:“宋续,你有想过当皇帝吗?”

  宋续点点头:“当然有想过,我甚至恨过这把童谣飞剑,然后在有一天,就突然不想了。那次是一场祭祀大典,我们需要暗中护卫,我就远远看着身穿龙袍的父皇被众星拱月。当然,皇兄也在队伍里,不知为什么,我非但没有如何羡慕,反而觉得逼仄,那件龙袍,就像是个牢笼。我当时有个奇怪的念头,就是我们大骊的皇帝陛下,这辈子能去哪些地方?那天晚上,我就去了趟城头,站在那个高处,突然发现,好像天大地大,我可以随便去哪里,但父皇和兄长就不行。在那一刻,我就心甘情愿当个证道长生的练气士了。”

  作为宋续兄长的那位大骊大皇子,未来板上钉钉的太子殿下,确实极有韬略,手腕不差,就是人前人后,差别很大,一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回了住处,倒是还知道不去砸那些瓷器、书案清供,因为会录档,至于圣贤书籍,则更是不敢砸的,到最后就只能拿些绫罗绸缎撒气。

  倒是三弟,性情温和,虽然天资不如兄长,但在宋续看来,可能更有韧性,至于其余的几个弟弟妹妹,宋续就更不熟悉了。

  庭中玉树,琼枝烟萝,几曾识干戈?

  宋续冷不丁问道:“你这次擅自出手,有没有得到宫中某人的授意?”

  袁化境默不作声。

  宋续就不再多问什么,已经有答案了。

  “下不为例。”

  宋续起身离去,转头道:“是我说的。”

  从今天起,袁化境其实已经失去了地支一脉修士的领袖身份。

  在花棚那边,老秀才其实也没喝酒,跷起二郎腿,双手交错,搁放在膝盖上,他瞥了眼封姨挽系青丝的那个彩色绳结,老值钱了。

  封姨笑道:“怎么,文圣是要帮百花福地当说客来了,要我归还此物?还是说花主娘娘这次议事,半卖半送给了些好酒、花神杯,中土文庙那边某位教主心软了,所以今儿文圣身上其实带了一道口含天宪的圣人旨意?”

  老秀才大义凛然道:“娘们之间的事,我一个大老爷们掺和什么。”

  实在是不擅长。

  文圣一脉除了自己的关门弟子,都是拎不清此事的光棍。

  老秀才气呼呼道:“再说了,就冲着封姨与咱文圣一脉的多年交情,谁敢在一穷二白的我这里如此老三老四,再与封姨吆五喝六,还不得被我骂个七荤八素?!”

  封姨点点头:“那就好,不然我就要下逐客令了。”

  这个彩色绳结,实则暗藏玄机,是百花福地历史上诸多花神,一代代的命主花神,始终无法出现一位飞升境的根源所在,因为先天大道命脉不全,跻身仙人境,就等于走到一条断头路的尽头了。

  而缺少一位飞升境坐镇的百花福地,终究是美中不足。

  浩然天下百花,确实是被封姨欺负得惨了。

  老秀才随口说道:“天下事互为因果,此因结此果,此果即彼因,彼因再结果,反正就这么因果循环,凡圣浸染。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再简单不过了,所以天下事总是兜兜转转,帮着我们山水重逢,有好有坏。光说道理不举例子就是耍流氓,那我就举个例子好了,也与封姨有点牵连的,比如剑气长城的刑官豪素,知道的吧?昔年扶摇洲一处福地出身,前不久斩落了南光照的脑袋,还收了个徒弟,让那个孩子立誓斩尽山上采花贼。豪素行凶过后,自知不可久留,试图离开浩然,去往青冥天下避难,被礼圣拦住了,道老二接引不成,恼羞成怒,气得嗷嗷叫。”

  封姨当然不觉得以白玉京真无敌的心性,会如此失态,只是老秀才看似随意举例的这个道理,还是很有道理的。

  封姨思量片刻,伸出双指,拈住那个彩色绳结,从青丝中取出,老秀才看似无动于衷,实则眼珠子滴溜溜转动。

  老秀才其实还真不是帮人解决恩怨来的,只是天生的劳碌命,忍不住顺嘴一说,成了,封姨与百花福地就此了结一桩宿怨,是最好,不成,亦无所谓。

  封姨手持那枚铜钱大小的彩色绳结,青丝如瀑,从一处肩头倾泻,如蓦然洪水决堤,汹涌流淌于深谷沟壑间。

  老秀才突然抬起一只手,目不斜视:“前辈打住!”

  封姨心有疑惑,嘴上打趣道:“怎么,当我是那勾栏女子,要宽衣解带?事到临头,大老爷们反而了?”

  老秀才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使劲摆手,赶紧喝了口酒压压惊:“不能够不能够,前辈莫要说笑。”

  封姨恍然,将那枚彩色绳结重新挽住一头青丝,说道:“明白了,文圣是想要将这个好处转赠给陈平安,帮着他来年游历中土,好与百花福地结下一桩善缘?”

  老秀才笑道:“前辈英明。”

  封姨笑道:“当先生的,为学生如此铺路,是辛苦也不觉辛苦?”

  老秀才摇头道:“错喽,让那中土文庙里边,许多先前对文圣一脉学问不太认可的陪祀圣贤,如今一个个印象大为改观,是我这个关门弟子的功劳。以前路上见着了我,至多算是与文圣作揖,如今不同了,都愿意诚心诚意与我这个老秀才请教几句了。”

  而让这些老古板改变态度的,其实不是陈平安的出剑,甚至不是在避暑行宫统率隐官一脉的调兵遣将、运筹帷幄,而是这个在剑气长城比阿良更“声名狼藉”的读书人,让一座原本对浩然天下深恶痛绝的剑气长城,后来的飞升城,有那琅琅书声,尤其是让那些本土剑修,逐渐对浩然天下有了个相对平和的态度,至少认可浩然其实有好有坏。

  可能陈平安自己至今还没有意识到一件事,他虽然未能亲手改变一座书简湖,却其实已让一座剑气长城移风易俗。

  大概这就是春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封姨抬起那纤纤柔荑,以拇指肚轻轻摩挲红媚指甲,随口问道:“先前客栈动静不小,文圣好像不是特别担心陈平安?”

  老秀才摇头道:“过心关斩心魔,我这关门弟子,还不是信手拈来。”

  可事实上,老秀才差点就直接喊来了礼圣。反正吹牛不犯法。

  然后老秀才笑了笑,转身拎起酒坛,道:“安稳日子过久了,难免乏味,这是人之常情。人间乐事如饮醇酒,往往醒来就无,极难留住,唯有失落,倒是苦事如茶,往往有机会苦尽甘来,让人倍感珍惜。平淡事就像是喝水了,没什么滋味,可就是每天都得喝,不喝还不行。”

  封姨依旧低头,一手跷起,另外一只手轻轻摸过鲜红指甲,好像没有听出文圣的言外之意。

  老秀才轻轻放下那坛百花酿,见这封姨有意装傻,便干脆挑明了说:“如今就不要再想着押重注了,文庙对杨老头,对你们,不好说什么仁至义尽,却已算足够厚道了。再说了,如今咱们那位礼圣,脾气不太好,我多嘴劝前辈一句,你们惹谁都别惹他。万年以来,礼圣在文庙都没说过几句话,倒是与你们,耐心极好,一直没少聊。不要把某些读书人恪守规矩,当作天经地义的事情。”

  封姨抬起头,嫣然笑道:“行了,知道了。放心吧,骊珠洞天里边,就数我最听得进去劝。”

  老秀才点头道:“所以我才会走这一遭嘛。”

  押注一事,封姨是没少做的,只是相较于其他那些老不死,她的手段更温和,年月近一些的,像老龙城的孙嘉树,观湖书院的周矩,封姨都曾有过不同手段的传道和护道,比如孙家的那只祖传算盘,和那数位金色香火小人,后者喜欢在算盘上翻滚,寓意财源滚滚,当孙嘉树心中默念数字之时,小人儿就会推动算盘珠子。

  这可不是什么修行手段,而是名副其实的天赋神通。

  再就是孙家祖宅书桌上,那盏需要历代孙氏家主不断添油的不起眼油灯,一样是封姨的手笔。

  封姨开始转移话题,道:“文圣帮陈平安写的那份聘书,算不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聊这个,就得喝点小酒助兴了,老秀才抿了一小口百花酿,道:“还好还好,老头子在穗山没空搭理我,礼圣忙得很,我不忍心打搅,只找了咱们文庙正副三位教主,伏老夫子,经生熹平……加一块儿,反正得有二十来号有资格吃冷猪头肉的读书人吧,都好心帮忙推敲文字。”

  封姨感慨道:“说实话,我到现在还是不敢相信,陈平安真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老秀才跷着二郎腿,双手捂住膝盖,望向天幕,微笑道:“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你听听,我那白也老弟,一看小时候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不然哪里写得出这样的诗句,像我,还有平安,咱们这样的穷苦百姓出身,至多觉得像是个白碗、饼儿,哪里说得出如此富贵气的混账话,还白玉盘呢。”

  封姨好奇问道:“白也今生,是不是会成为一位剑修?”

  老秀才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自顾自笑着。不管是不是剑修,白也在及冠岁数之前,都得戴个虎头帽嘛。

  年幼时还好,瞧着挺可爱的,少年时依旧如此,可不就是傻了吧唧的?

  不过老秀才觉得这样的白也,其实是另外一种不曾有过的得意。

  我老秀才为人间又增添一大美景。

  封姨笑道:“地支一脉修士,虽说性情都不差,可骨子里难免心高气傲,眼高于顶,这下好了,遇到了你这个关门弟子,真是吃尽苦头。一场架,差点打得将近半数修士,都要心生心魔,不愧是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

  她忍不住喝了口酒,当是庆祝一下。

  那帮小兔崽子,以前不就是连她都不放在眼里吗?

  虽说与他们不知晓她的身份有关,可即便知道了,也未必会如何敬重她。

  尤其是那个心比天高的剑修袁化境,其实这么多年来,一直想要凭借那把改名为夜郎的飞剑停灵,斩杀一尊神灵来着。

  老秀才撚须说道:“有地支,就会有天干,还会有二十八星宿之类的谋划。比如白玉京那边,道老二早就在谋划五百灵官了。”

  这类事的最关键处,是争先,先占据某个一,就会形成一种大道循环的先手,比如地支一脉的修士,最早一人,就像是崔瀺在棋盘上的先手,谁下出这一手,就会形成一个坚不可摧的棋盘定势。

  其他人再想要模仿此举,就晚了,还会被大道排斥。

  而这个先手人物,必须是命理契合的神灵转世,门槛极高。

  封姨犹豫了一下,一挥袖子,阵阵清风席卷一座火神庙,这才说道:“陆沉当年在骊珠洞天摆摊子算命,我毕竟亲自参与了地支一脉的补全一事,当时去找过他,听他口气,显然已经算到了崔瀺的这桩谋划,只是当时他提及此事,比较心不在焉,只说‘贫道术法浅薄,不敢为天下先。只能跟在别人的屁股后头,依葫芦画瓢,至多是以量取胜’。”

  “陆沉临了还与我说了句奇怪的话,说崔瀺给出的某个意外,才是蛮荒天下的真正意外。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说东宝瓶洲阻滞蛮荒天下一事。”

  老秀才眼神古怪,脸色复杂。

  封姨察觉到老秀才的异样:“还有其他玄机?”

  老秀才喝着酒,不说话。

  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登天之前,就选好了十天干的第一手,等他登天之后,蛮荒天下瞬间补齐十人,关键先手,正是他的关门弟子,甲申帐木屐,后来一步跻身玉璞境的周清高。

  东宝瓶洲,大骊国师崔瀺则开始打造十二地支。

  之后才是白玉京三掌教的二十八星宿,先手是那代师收徒的小师弟,道号山青。

  曾经的浩然贾生,后来的文海周密,是修道岁月悠悠,最早开始布局。

  陆沉其实未必就比周密、崔瀺更晚想到此事,但他就算早早想到了,也肯定会因为天生散漫,性子惫懒,不愿意劳心劳力。

  封姨无奈道:“文圣,你别不言语啊。”

  老秀才叹了口气,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崔瀺在很多年前,就故意压制了自己的心智,也就是有意降低了自身棋力,至于什么时候动的手?大致是阿良返回浩然天下的时候吧,也可能更早些,什么叫神不知鬼不觉,就是连自己都不知道了,所以当年崔瀺神魂分离出个崔东山,虽说确实有所图谋,是一洲布局环节之一,可最大用意,还是个障眼法,先骗过自己,才能骗过天下所有山巅修士的大道推衍。所以对周密和整个蛮荒天下来说,这就是一个最大的意外。是先有这个意外,才有了后来的意外。”

  “你难道真以为周密对东宝瓶洲没有防备?怎么可能啊,要知道整座蛮荒天下的下策,就是周密一人的上策,既然周密对东宝瓶洲和大骊朝廷早有戒备,尤其是骊珠洞天里边的那座飞升台,更是志在必得之物,那么周密岂会没有一番极其缜密的推衍谋算?”

  老秀才喃喃道:“如今咱们浩然大举攻伐蛮荒,缺的是什么?神仙钱?人力物力?山巅修士的战力?都不是,这些我们都是占优的。唯一缺的,最欠缺的,就是这样一个让周密都算不到的大意外。”

  封姨听得目瞪口呆,崔瀺脑子有病吧?!

  难怪当年在骊珠洞天,一个能够与郑居中下出彩云局的崔东山,与齐静春师兄弟“反目成仇”,以未来的小师弟作为对弈棋盘,却处处处于劣势下风,当时她还觉得有趣极了,看到那个眉心有痣的少年处处吃瘪,跌境又跌境的,多有意思,她袖手旁观看热闹,其实还挺幸灾乐祸的,那会儿没少喝酒,结果你老秀才今天跟我说,这其实是那头绣虎故意为之?

  然后齐静春早已心领神会,只是与之配合?

  好嘛,你们师兄弟,当我们全部都是傻子啊?

  封姨一拍脑袋,使劲摇头道:“不对不对,老秀才你自己都说了,周密登天,是他的上策,崔瀺和齐静春为何不拦着?!岂不是处心积虑,到头来白忙活一场?”

  老秀才眯眼道:“保全了流霞洲、北俱芦洲和皑皑洲,使得三洲山河不失寸土,更没有被蛮荒天下占据八洲,围困中土一洲,我们浩然人间少死多少人?在封姨嘴里,就是白忙活一场?”

  封姨心中悚然,立即起身致歉道:“文圣,是我失言了。”

  实在是这个登门做客的老秀才,笑呵呵混不吝,和颜悦色,太过平易近人,让封姨差点忘记一事,文圣一脉几个嫡传,有哪个脾气是好的?

  是曾经说过一句“皇帝陛下只需听着”的国师崔瀺,是打得中土神洲“剑仙坯子”变成一个损人之语的左右,是曾经驱逐天下水裔仓皇逃遁、只为求个活命而已的刘十六,是逼得那个阴阳家陆氏老祖师差点自行兵解却偏偏做不到的齐静春,还是那个前不久刚刚一剑砍掉大骊太后娘娘一颗脑袋的关门弟子?

  而这个风气的源头,正是眼前这个老秀才。

  老秀才点点头,然后眨了眨眼睛,道:“我真不知道缘由啊,我可是出了名的只会收徒教书,不擅长这些拐弯抹角,有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就够够的了。”

  嗯。我老秀才不擅长,但是我的几位学生都很擅长。首徒,小齐,关门弟子。

  至于左右和君倩就算了,都是缺根筋的傻子。只会在小师弟那边摆师兄架子,找骂不是?还敢怨先生偏心?当然不敢。

  封姨委实是好奇得很,她说道:“文圣老爷,给点提醒就成,必有回报!比如……我愿意帮着文庙,主动去往蛮荒天下做点事情,至于功德一事,全部算在文圣一脉头上。”

  老秀才摇摇头:“别了,前辈没必要如此。无功之禄,受之有愧。我们这一脉,不好这一口。”

  封姨坐回台阶,仰头狠狠灌了口酒,抹嘴苦笑道:“被文圣这么一说,我都不敢回小镇了。”

  以前没觉得如何凶险,更多是有趣,这会儿开始觉得瘆得慌。

  遥想当年,一座骊珠洞天,就那么点山河版图,就那么一点人。

  小镇学塾的教书先生,曾经坐镇骊珠洞天的圣人,齐静春。

  后来的师侄崔东山,或者说是曾经的师兄崔瀺。

  桥下老剑条。五至高之一,持剑者。当年封姨他们一行人,其实都曾误以为她只是那尊剑灵。

  阮秀,李柳。火神,水神。五至高之二。

  药铺杨老头,青童天君,东王公,手握两座旧天庭飞升台之一,曾是男地仙之祖。

  龙窑姚师傅。

  三山九侯先生,术法神通集大成者,天下符箓、炼丹的祖师爷。

  福禄街李希圣,道祖首徒,白玉京大掌教“之一”。

  摆摊子的陆沉,青冥天下,白玉京三掌教。

  泥瓶巷稚圭,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雏形。

  走街串巷,推车卖糖葫芦,“算尽天事”的阴阳家邹子。

  封姨,老车夫,扶龙一脉祖师爷,中土阴阳家主掌五行家一脉的陆氏祖师。

  李二,看门的郑大风。

  原本有望打破那道天大门槛,以纯粹武夫之躯成神的止境武夫,崔诚。

  担任过一段时间窑务督造官的藩王宋长镜。

  目盲道士“贾晟”,三千年之前的斩龙之人。

  阮邛,东宝瓶洲第一铸剑师。

  祖籍在桃叶巷的天君谢实,祖宅在泥瓶巷的剑仙曹曦。

  宁姚,如今的五彩天下第一人。

  后来白帝城郑居中也曾现身小镇。

  试想一下,外乡游历之人,谁敢在此造次,自称无敌?

  比剑术?道法?武学?神通?算计?

  不管是已经被刑官豪素斩下头颅的南光照之流,还是野修出身、道号青秘的这些强大的飞升境修士,若是事先知晓一座小小骊珠洞天的全部真相内幕,估计他们走路都要腿软,胆子未必能有陈灵均那么大。

  小镇里边,年纪大的,绝不敢招惹半点,年纪轻的,外人就敢吗?其实一样不敢。

  当年最年轻的一辈,其中有陈平安、刘羡阳、宋集薪、马苦玄、李宝瓶、李槐、顾璨、赵繇、林守一、谢灵、苏店、石灵山……

  回头再看,哪怕是小镇当地人,或是封姨这些存在,置身其中,都一样是雾里看花的处境。

  “这有什么不敢回的,身正不怕影子斜,心中无鬼,就不怕走夜路。”

  老秀才微笑道:“不过话说回来,确实不像封姨你们,世上人事无穷,我辈光阴有限,可能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们才会更珍惜人间这趟逆旅远游。”

  修道之人,已非人矣。

  有些人眼中,人间是座空城。

  这是不对的。

  老秀才站起身,打算回文庙了,当然没忘记将两坛百花酿收入袖中,与封姨道了声谢:“但使主人能醉客,醉把异乡当家乡,如果多些封姨这样的前辈,真是人间幸事。”

  封姨跟着起身,试探性问道:“文圣,真不与我讲一讲那缘由?”

  老秀才笑道:“听了这么多,换成是我的关门弟子,心中早就有答案了。”

  封姨伸手拈住彩色绳结,恼火道:“文圣,你要是不说,我可就当没这回事了。”

  老秀才笑着摇头,这就没意思了。再说我也没当回事啊,至于关门弟子,就更是了。舍得辣手摧花的,又不只有你封姨。

  封姨叹了口气,认命了:“一码归一码,东西我照送,文圣不用担心,保管陈平安之后游历那百花福地,只会被奉为座上宾,说不定当那空悬多年的福地太上客卿都不难。”

  一年十二个月,在百花福地,就有了身居高位的十二月花神,在这十二位花神当中,就有福地花主娘娘,以及分别掌管四季花开的四位命主花神,十二位花神娘娘,都有自己的本命客卿,还有类似白也之于牡丹花的太上客卿,当然白也不曾领情就是了,从未莅临福地。

  所以太上客卿这个虚衔,不能当真,多是花神自作多情之举,而且整个百花福地的太上客卿,更是空悬几千年了,其实福地就是在等一个人,能够从封姨手中取回那个由一条条花神命脉炼化而成的彩色绳结。

  老秀才眼睛一亮,前辈如此将心比心,就很善了嘛。

  只是那答案,依旧不说,憋死你。

  封姨突然说道:“不如我与文圣打个赌,赌注是十坛贡品百花酒酿,被我喝了这么多年,剩下不多了。就赌陈平安给不了那个答案,如何?”

  老秀才来了兴致,揪须说道:“要是前辈赢了又会如何?毕竟前辈赢面实在太大,在我看来,简直就是稳操胜券,所以只有十坛酒,是不是少了点?”

  封姨扯了扯嘴角:“那就十八坛酒,我自己只留两坛。要是我赢了,绳结依旧给陈平安,但是他当了那太上客卿之后,必须让那十二月花神,一起来我这认个错。要是陈平安得了绳结,游历百花福地,不管当不当那太上客卿,反正只要他未能让花神认错,就得答应我一件事,比如护住山上采花贼,不至于被人杀干净。”

  老秀才一脸震惊道:“赌这么大,不合适吧?”

  封姨笑道:“那就算了?”

  老秀才搓手道:“罢了罢了,赌就赌,小赌怡情。”

  封姨施展本命神通,从光阴长河当中,好似掬起一条溪涧细流,再凝化作一阵清风,去往客栈门口的陈平安那边。

  封姨正要说话,老秀才从袖中摸出一坛酒,晃了晃,胸有成竹道:“不会输的,所以我先告诉你答案都无所谓了。”

  封姨依旧不知所谓,稍后那一缕清风返回火神庙花棚这边,陈平安几乎瞬间听完先生的言语,就当场给出了答案,只说了四个字,其实也是当年崔瀺在书简湖早就说过的:

  “请君入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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